第6章 申俞

“申郡守,这是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,魏国士师,雀门青宫掌门荆如风的牒符,因河西战事不利,王上心急如焚,荆士师奉尹大夫令,特来垣郡监铸剑器。”

申俞身着正红色深衣,捏着小吏送到案头的铜牒,眉间微蹙,神情有些困惑。他一向是讲究礼的,在破庙之前,仍然严格地恪守着数百年前三拜九叩的仪式。

他愿为城中一个寻常老人离世而流泪三日,却不知在这士师面前如何自处。

小吏抬起头:“郡守大人?这是魏国上下工府桃氏总师,魏国士师,雀门……”

申俞起身,整理一下衣袍:“不如说得直接些,荆如风是上大夫尹昭养的狗。”

小吏道:“这……”

申俞又笑了:“这也没什么,如今世道,哪个不得哄着?我连冶署的一个破罐子都不敢得罪,岂能怠慢荆士师?快请他上来,就说,我在此恭候一日了。”

小吏奉命而去。

申俞站在墙垛前,看着美丽的夕阳一点一点陷入那座矿井的血盆大口之中,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深陷泥沼的困兽,眼睁睁看着灾难即将发生,却无能为力。

问题当然不仅是一千长剑能否铸成。

问题的本质,是黑金采冶之权。

申俞算得很清楚,为开凿城西破庙旁的矿井,光是上半年,垣郡已耗费一万的劳工,二成的上计,然而,就在不久前,魏国邦府下令,将垣郡黑金矿的采权开放于豪民,如此,一夜之间就吸引来了或远或近,无数想要从中谋取暴利的人。

远的,譬如雀门。

雀门是靠冶铁起家的帮派,为魏国上大夫尹昭创立,十年内,凭为三晋府库以及南北数十雇佣军提供剑器制造方案,揽尽战争横财,已将七座矿产收入囊中。

近的,譬如西门氏。

西门氏是魏国辅国旧族,其封邑就像垣郡周围一块癣,随着滥铸货币和兼并田地而越长越大,过去五年,封邑已将城东万顷良田全部吞噬,而今,还在增长。

垣郡矿藏丰富,坐拥黑金、铜、锡、铁,早晚会成为虎狼的目标,在劫难逃。

一千把长剑,便是上大夫尹昭率先动用政令,为夺取冶权而发动的一次攻击。

如果垣郡没有按时铸成,那么根据国法,郡守就要受到责罚,甚至因此撤职。

申俞不能忍。

他自信比魏国大多数政客都看得清楚,冶业同样是重要的生产力,若哪天,魏国大大小小的冶署全被蛀虫啃噬,那么,这个昔日雄霸天下的国家就彻底完了。

为守护世代居住的家园,实现仁政的抱负,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对抗虎狼。

那列马车终究还是通过了门闸,在门楼院子里停下。一位玉面男子踩着奴隶的脊背登下车来,他帛衣带钩,腰悬的剑鞘之上栖息着一只细银丝镶成的朱雀。

他叫荆如风,曾经也是奴隶。

行过礼数后,申俞领着荆如风在城墙转了一圈,聊了一番,两个人坐下喝酒。

“申郡守,按等级,你和我当平起平坐。”荆如风道,“何必如此区别对待?”

案头上确实摆着两套酒具。一套是三鱼铜樽和漆木耳杯,一套是三足鎏金爵。

“荆士师远道而来,申某是地主,当然以客为尊。”申俞把坛盖打开,取红木勺,从中打出一些黍酒,亲自为荆如风面前的爵里添上,“你用爵,我用耳杯。”

“诶。”荆如风把耳杯抢过来,笑着舔了一口,“申郡守还真骂人不说粗语,只有匹夫才用夸张的器物假扮尊贵,而真正知礼的,是恰如其分,符合规矩。”

申俞自罚。

飘来的一片炭屑在覆耳杯边缘。

荆如风道:“申郡守,我听说垣郡冶署领了司空府的命令之后,百般拖延,一直到今天,才正式开始熔炼合金。照这个速度,能来得及铸成一千长剑么?”

申俞道:“我不是铸剑工匠,不清楚程式,只知桃氏工师秦郁担保过,可以。”

荆如风道:“破罐子,秦郁?”

申俞立即要起身,道:“荆士师如果想去看他们如何铸剑,我这就安排马车,只是,据说熔炼之时,炉房不能随意进出,否则风量易影响火候,怕就要耽搁……”

荆如风摆了摆手,道:“不去了,不过尹大夫特意吩咐,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铸成的剑,他不放心,开刃之后,请先不要送去府库,由我亲自勘验品质,再说。”

申俞又坐下,道:“好。”

他顿了一顿,郑重说道:“荆士师,我今日还准备了一样礼物,想献给你。”

小吏为二人斟满酒杯,恭谨退下。

申俞招手,让亲近扛来几袋钱币。

哗地,钱币似瀑布从申俞面前倾下。

最先能辨认的,是迁都前就已通行的稳定的圜币,而剩下的布币之中,又能分出两类,一类平肩方裆,一类小型尖裆,铭文句芒,形制不均匀,质量偏轻。

“申郡守。”荆如风抓起一把,从中选出一圜币放面前打转儿,“我不受贿。”

“我也不是行贿。我只是,实在不想丢掉职位。”申俞说道,“荆士师,这是西门上卿封邑发行的布币,仅在河东流通,即使送你,你回大梁也就用不了了。”

圜币在转,磨得桌面咕噜咕噜响。

申俞拿袖子摁了一下眼角。

“荆士师为什么来垣郡,我心里清楚,就直说了。黑金矿已经建好,以雀门如今的财力和名声,确实是承包矿区的不二人选,可眼下,不是我不愿意交权,而是这里面有一个规矩,如果荆士师或是尹大夫能够接受,那么,我是乐见其成。”

荆如风道:“你说。”

申俞道:“矿里冶得的黑金,除去一分的税,余下的九分中,另得匀出四分卖给西门上卿的封邑,否则,莫说你们在垣郡采不成矿,就连人力恐怕都征不齐。”

荆如风道:“西门上卿是国之栋梁,我早知道这规矩,不用申郡守来告诉我。”

申俞道:“那你可知,结算时,封邑支付的是布币,而不是这枚光洁的圜币?”

荆如风一掌拍住圜币。

“申郡守,放肆。”

“荆士师。”申俞毫不畏惧,一口气说了下去,“大梁距此地遥远,有些事说不清楚。自从邦府下令将黑金矿开放,封邑就借走了市窑的五十口坩埚。你可知封邑为何要借坩埚?因为他们要继续铸造伪。币,专门买你雀门冶出的黑金。谁都知道,封邑的句芒布币这些年贬值得厉害,可谁都不敢不认它,这,就是西门上卿在垣郡的地位。所谓采矿冶矿,还不得用垣郡当地的人力和物力?我斗胆猜想,尹大夫让荆士师亲至垣郡验剑,定也因心有顾虑,我就把他们铸币的锅扣下了,存放在市窑中,暂时未归还冶署,荆士师要看一眼么。”

“够了。”荆如风一挥手,打断道,“我明白,你不想丢官,所以就看准了雀门怕被别家豪民抢走这几座矿,收集二三件鸡毛小事,挑拨离间,以邀赏识。”

“是,留着我有用。”申俞拿袖子摁了下眼角,“我是郡守,立场再简单不过,封邑不交税,铸币持续下去,我连喘口气都艰难,还谈什么政绩和升迁?雀门就不同了,你们采你们的矿,按照律法上税,我也乐见其成,没有理由为难。”

荆如风道:“申郡守真心愿交权?”

申俞道:“如果尹大夫愿意告知王上,先阻止西门上卿发行布币,我立即就写公文,同意雀门开采黑金,之后,西门封邑有任何消息,我也一定及时知会。”

荆如风笑道:“可是申郡守,就算我愿意替你开脱,一千长剑却还是尹大夫的意思,一把都不能少,一把都不能有失,最多最多,让那破罐子秦郁为你顶罪。”

申俞道:“好。”

一场门楼酒会愉快地结束。

小吏送荆如风回馆驿时,月已当空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冶署,灯火通明,嗡鸣如市。

工人在炼坊的里里外外奔忙,而小孩子就在庭院里玩猜数、斗鸡之类的游戏。

姒妤来叫人时,石狐子正在庭院里组织一场比赛,他把孩子们分为两波,用小弩机射靶子,看谁射的准。他的手巧,平时就喜欢用边角料做些玩具给大家玩,譬如这小弩机,一次也能发两支,力度不大,刚好能杀鸡,美名为“虫牙”。

孩子们拿虫牙咬靶心,得公鸡羽毛,一个个激动得脸蛋红扑扑的,叫着口号。

姒妤静静地看了一会,方才开口。

“石狐子,走吧,去抹凉草。”

“来了!等一会,我判个输赢!”石狐子一回头,“今天真是辛苦姒大哥了!”

合金熔炼浇铸是铸剑最关键的一环,石狐子知道自己不能错过,便跟着姒妤。

剑范被送进去预热的时候,炼坊的正门就封死了,人再要进出,只能从旁边的一口地道里钻。钻之前也不能毫无准备,还得先在身体上抹一层“凉草”。

凉草,其实是一种黄土粉末,用于防止皮肤被炉火晒伤。石狐子刚来的时候也不信这邪,可自从那回被热浪扑倒之后脱了三层皮,他每回抹得比谁都厚实。

他自己抹完了,看见姒妤的动作不太方便,就捧起一抔土,替姒妤拍起后背。

“姒大哥,你说,这以往要两个月才能做成的事,现在只要一个半月,如果全魏国,不,全天下的工师都知道如何掌控‘草虫’的火候,岂不是天都要变了?”

“所以呀,先生不想让这技术流传出去,否则不知要引来多少无端的杀戮。”

石狐子道:“姒大哥,我不这么看,我觉得,先生担心的是我们以后没饭吃。”

姒妤笑了:“什么歪道理。”

涂好凉草,二人钻进了地道里。

地道迂回曲折,狭窄而昏暗,沿途,一滴一滴的水点从头顶滴下,石狐子紧随着姒妤,双手摸过那粗糙的墙面,感觉他们就像行走在远古巨蟒的肚子里面。

置冰滴水,用于监测一个看不见摸不着,却必须精确掌控着的变量——火候

“火候”越高,水滴速度越快,有经验的炼坊工师,光凭这个迹象,就能预估出炉膛内部的温度。然而,判断是远远不够的,还得学会操控“火候”的升降。

越往前走,水滴渐渐变成了水线,前方的出口泛着红色的光,隐约有哔啵声。

这是“迎水”的先兆,石狐子心跳得厉害,不自觉加快脚步,呼吸也有些喘。

炼坊虽然也称坊,但其实是一个设计极其精密,近乎于密闭的仓室。它的墙体厚实,内壁被打磨得异常光滑,堪比珠玉,外界的空气只能从每个炉位所对应的上下两风道进入,而气流的速度和温度,都会在入口阀门处受到预先的控制。

迎水,意味着那些闷在炉子底下的木炭已经到达稳定燃烧的火候,可以散堆成片,不再需要鼓大风助燃。这是标志着熔炼正式开始的大喜事。

石狐子来得刚刚好,一爬出地道的小口子,便听见了一串熟悉而热闹的喊声。

“一组,迎水!”

“三组,迎水!”

“五六组,迎水!”

数百人齐声喊出的口令气势极强,石狐子耳朵一震,面前就是壮观的营地。

巨大的丹砂朱雀盘旋在仓顶,它的羽翼庇护着百口浑圆而厚重的坩埚。锅炉顶部三个透光的孔里,迸射出浓郁动人的红光,“呲”,就像雏鸟啄破了蛋壳。

工师迅速停止鼓风,就像朱雀收起了翅膀,紧接着,一百根拨火云梯同时伸进气孔,把黑炭推平,草虫炭推匀,轻轻地扰动着那上面尚且还安静沉睡的合金。

一个炉子的“火候”,对应有“五色”,每隔一个计漏调整一次,以确保火候均匀标准。分别是控制炉顶烟气进出的“洞天”,控制炉壁嵌金数量的“黑石”,控制湿度的“白沙”,控制炉底进风量的“木风”,控制炭金距离的“云梯”。

执掌坩埚炉子的工师称为“炉正”,而在观台指挥炉正的,称为“风火令”。

在这漫长的征程中,师工、雇工、刑徒、官奴婢、士卒不分阴阳,不分贵贱,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共同的目的,用最精准的火候,熔炼出适合浇铸的合金**。

在这里,风火令就是天子。

石狐子动作灵活,一下子就钻过人群,站到了悬挂水袋的墙边。为方便观察火候,坊内没有任何的火把和烛盏,此刻,全坊沉浸在正红色的饱满的光芒之中。

他看见,秦郁轻敲五色铃片示意炉正动作,甘棠站在一旁,学习操作的指令。

“姒大哥,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先生亲自做风火令。”石狐子深吸一口气。

“垣城从未用过草虫炭。”姒妤的眼中映着那片红光,“这也是我第一次见。”

石狐子道:“那先生又和谁学的呢?”

姒妤扶着墙,没有回答。

迎水充分后,一个利落而清晰的声音从观火台传来。秦郁在观台下达了命令。

“甘棠,合月。”

百组云梯,直通天火。不想,金块和金粉刚接近木炭,刹那间,一缕缕黑烟伴随爆鸣从炉眼中窜出来,火焰的颜色时暗时明,光芒闪烁不定,直照得人心悸。

甘棠表现出犹疑,指了指木风的铃片,问秦郁,是否需加风助燃,稳住火候。

秦郁道:“不必。”

“草虫的特点之一,便是其产生的烟气会短暂地在金块表面结成一层薄膜,膜衣使热量集中,加快其融化,就势必使木炭、树枝之烟先行挥散,加重邪烟。”

炼坊,如陷入一片血池,困兽的嘶吼在每个人的心尖划过血淋淋的口子,与此同时,块状的锡金碎为金粉,粉末化为汤液,渐将木炭吞噬淹没。火候稳住了。

不仅稳住了,还开始升,随着炉焰从乌黑变成淡黄,一路上升着。

秦郁笑了笑:“去邪,炉火黄白。”

光线亮起来了。彼此眼前一明,才发现,原本还穿着上衣的,现在全脱了。每个人都汗淋淋的,纯阳的汗水汇成小溪流,在各自的胸腹肩背之上欢快地流淌。

那是劳作换丰收的喜悦。

“八组,去邪,半月,开洞天!”

“二组,去邪,半月,开洞天!”

“六组,去邪,半月,开洞天!”

洞天打开之后,五色就固定了,需要两个时辰的等待,待炉火继续升高,至正白再作调整,这两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,不能再慢,也不会更快。

由于硫化物在此阶段大肆挥发,空气变得呛人,许多工人都会稍微退后休息。

“石狐子,给我一个水袋。”

石狐子撇过脸,看见宁婴冲他招手。

“哦,拿去。”

“诶,还真就只给一个?你采苹姐也在这里,这什么态度,快点,再拿过来。”

“你自己不会来拿啊?”

石狐子懒得理宁婴了。

因水分蒸发会影响温度,所以炼坊里从来不摆大水缸,喝水,只能用水袋。

“好了。”姒妤笑着道,“我安排人给大家送水,宁婴,你别老使唤石狐子。”

石狐子看了一眼观台,与所有人不同,秦郁仍坐在那里,一动不动盯着炉火。

就像一匹闻不见气味,也感不到灼热的老马。他的上衣全部湿透,贴在肩背,勾刻出正中的一道范脊般的凹槽。一条蛇身九头人面的邪兽,在火光照耀下分外清晰,从他的腰椎一直爬到他右肩的锁骨,张开利嘴,似乎立时要啃入他的心肺。

石狐子拿着水袋,拨开众人去送水,走近,又见秦郁的睫毛上凝着一排汗珠。

只要稍稍一眨,汗珠就能叮叮咚咚落下,折射出蕴含喜怒的五色的炉火……

“先生,喝点水吧。”

石狐子晃了一晃脑袋,觉得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实在太过奇怪,赶紧开口说道。

“青狐,去,把毐坊主叫来。”

“是,先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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