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章梁百岁

狄仁杰一早出城,本打算往南去龙门石窟寺,亲眼看一看上官婉儿之母曾经住过又莫明消失的地方。穿戴好了又打点完坐骑行囊,门上忽然送进来一封书信。

一看落款是“苏味道顿首”,狄仁杰很纳闷。他和那新登科书生分别时,确实约好了尽量互通书信,但苏味道跟裴行俭上路去西域才几天?这也太快了吧?

难道他有什么急务?

一念至此,狄仁杰暂缓出门,立在院中拆开书信看。

前头的虚词感慨不论,苏味道这么快就写信交驿站送回长孙宅,主要是为了报告他随裴行俭去给裴仁基父子和罗士信祭墓时,遇到的新鲜事。

那天他陪着裴家人到北邙山坟园,只见三坯封土旁边,立着一尊小石佛。裴行俭很是奇怪,说今年清明来拜时,还没见有这尊石佛。行完礼问看坟园的老仆,老仆神色不安,报说石佛是月前几位居士送来供养的,云为亡者祈福。那几位居士不肯留姓名,只称行善积德,他以为是家主的戚友,就没多问。

再仔细盘查那几位居士的年龄长相,老仆吞吞吐吐,终于承认,没看见什么居士。那两天他喝醉了酒,倒在守园窟室里昏睡不醒。等终于过了酒劲,出门一看,小石佛已立在坟边。他以为是裴宅的人送来的,懒得惊动自己,放好就走了,后来也没再多上心。

裴行俭虽觉得不太对头,细看石佛形象铭记,并无异状,都是供养祈福的寻常语句。那铭文下有“奉先寺琢刻”字样,似是从龙门伊阙那边做好搬过来的。

旁边人说或许是哪位求官待考的士子所为,迹近趋奉。苏味道想到洛阳城内那一群儒生,还有大批守选官员,深觉有理。裴行俭着急上路从公,又叮嘱守园老仆一番就走了。

晚间行到官驿投宿,苏味道越琢磨越觉得不对。上官婉儿的母亲在洛阳城南的龙门石窟寺出家,那一带突然有个小石佛出现在城北邙山墓地,他心里不踏实,怕是什么征兆异谶,赶着写信告诉狄仁杰。

看完书信,狄仁杰沉思片刻,决定改道先去一趟北邙裴家坟园,去亲眼瞧瞧那尊小石佛再作理论。

书囊里还有一铤香药,是苏味道随寄作为信物的,此是当世习俗,本来很寻常。但狄仁杰把香药铤倒出来扫了一眼,便觉有异。那长方铤的一头壁面明显比另五面粗糙,象是被拗断以后又简略磨平过。

再细看书末落款日期和发寄驿站,狄仁杰掐指一算,便知官驿耽误了几天,以便从中做手脚。他摇头笑笑,也没放在心上。驿馆里的送书驿丁“雁过拔毛”,从附寄信物上揩油,他早就听说过,不算大事。

收好书囊,翻身上马,他往北邙山进发。同行的除了仆役,还有个不常见的同伴,是穿了一身男装的梁百岁。

看见她,狄仁杰就想叹气。

天后微服驾幸长孙宅那一天,带来了好些消息。狄仁杰送走天后大驾,徐徐告诉宅中其他人“梁忠君免除死罪,暂以成三郎之名寄籍刘仁轨帐下戴罪立功”,梁百岁和野葱儿大喜若狂,抱头哭泣。

那本该是欢乐庆贺的一天。裴妃死里逃生,余生追随索七娘到陇右去牧马。狄仁杰自己跟天后长谈一番主张政见,也觉得神清气爽,有些得遇知音的满足感。但索七娘一说名义上的巡牧监使改授武敬真,他要和他们一起去西北,梁百岁立刻拉下脸。

得知此议不可能改变,小闺女越发气忿,甚至拒绝再和索七娘一起回胡坊下处,坚持要留在长孙宅。索七娘苦劝她不成,只能悄悄把狄仁杰拉到一边,叫他暂时收留百岁几天:

“她还恨着敬真薄情,转不过这个弯来。这小闺女,本来挺随和的,就唯独在这事上固执。反正有现成旧居,狄公你就留她住几天吧。等她消了气,阿浪也从长安回来了,再商量怎么办。”

狄仁杰有些尴尬:“宅子里就我一人……百岁也住过来,她一个未嫁小娘子,名声可不大好听……”

“怎么啦?”索七娘似笑非笑,“百岁越长越标致,出落成个美人模样,狄公你怕自己把持不住吗?我说夫君哪,你我的露水姻缘还没了结,百岁算是我的养女吧,你可不能败德丧伦……”

她一管不住嘴开始说风话,狄仁杰就只能甩袖掩面走开,任凭索七娘象个女主人似的呼喝安排。好在长孙宅房舍多、下人也多,梁百岁住回自己旧居,又多拨几个婢妇过去服侍照顾,狄仁杰则另选一处隔了几重院落的偏僻房舍去住,离小闺女远远的避嫌。

这么过了几天,他发现梁百岁不知是跟索七娘学坏了还是怎么地,不象从前那么羞涩躲人了,每日会主动来向他问候说话。小闺女心里也有了主意,她已决定不和索七娘一行去西北牧监:

“我阿耶既然在海东打仗,刘老帅又器重他,说不定他还能再出头呢?不是说大唐天兵百战百胜,立功容易吗?到时候阿耶回来,我想在洛阳等着他……要是他重新当了官,我也就有身份了,然后……”

然后就能以官员女的身份,明媒正娶嫁给周国公了吗?何其天真啊,狄仁杰瞧着她苦笑。

这天他打算去龙门石窟寺,忽想起百岁去过那地方,认得路也识得郑夫人,于是叫她换穿男装同行。百岁很欢喜地答应了,她也早就嫌天天拘在宅内闷得慌。二人收拾好准备出门,苏味道的书信就来了。

狄仁杰想让梁百岁先留在宅内,等自己从北邙山回来再接上她,同往南行,百岁却不肯依。一番求告,只得按原计划二人同出门,先去裴氏坟园。

路上,梁百岁忽然向狄仁杰请求:

“狄公能不能教我读书识字呢?”

“啊?”狄仁杰一愣,“你要读书识字做什么?”

“嗯……我觉得有用。”小闺女神色落寞,“阿耶以前也那么说,能读书写信,不当睁眼瞎,就能少上好多当、少受好多罪。阿耶走的时候,我跟他学了快一百个字了,后来我太难受,没再好好学练,又忘了好多。到七娘那边,她不是做生意吗,我看她也需要人记帐写书。外面请的夫子,净有不可靠的,看见我们是一群女流,就瞎混胡蒙,时常气得七娘发脾气骂人。我在旁边干着急,什么忙都帮不上。那时候我就想,我要是识字会读书就好了……”

她幽幽长叹一声,控马徐行:

“识字好啊。那天我瞧着上官才人,在天后身边进进出出,觉得她好神气,好威风,人人都恭敬奉承她……你们不是都说,上官才人就是因为会读书作文章,天后才赏识重用她的?”

“上官才人那是……天禀异赋,常人学也学不成她那样。”狄仁杰摇摇头,“我们一般男子,十年寒窗苦读,万里挑一考中科举,再从中挑几个顶尖的文人,才能勉强跟上官才人较量文学。你们女子啊,真不必去自讨苦头。妇人讲究的是德容言工,有那个时间,你不如在女红上多下功夫,出嫁以后也更有用……”

这话一出口,他就知道自己说错了。果然,梁百岁脸一红低了头,眼中又含泪:“狄公,我不想嫁人。”

真是孩子话,狄仁杰又好笑又好气:

“百岁娘子,你还小呢。现今伤着心,这么说也不奇怪。等再过几年,经过这一阵子,你就慢慢想开了。你放心,长孙郎和狄某都向令尊做过承诺,索七娘也会上心,我们一定给你挑个好女婿,比武……对你还好。将来等你过门做了掌家娘子,再生五男二女,子孙绕膝,这辈子就只剩享福了……”

梁百岁只是摇头,神色忧伤:

“我知道我说这话,狄公你们都不会当真。可我觉得啊……野葱儿和我阿耶的事,狄公你也知道吧?一开始我还想不开,他两个在一起的时候,我阿耶根本不知道我娘是死是活,他就又……那时候我觉得野葱儿不要脸,勾引我阿耶,很不喜欢她。后来我两个老在一起,慢慢说了好多话,我也就懂了,想开了。天下男子,都是一样的。象我娘那么守着一个永远不在家的人,最后病倒哭死,有什么好?倒不如象七娘和野葱儿她们,喜欢谁就是谁了,不用管那么多……”

哎哎,这可不成,狄仁杰头疼起来。他答应过梁忠君,会好好照顾他这孤女。可眼见着百岁要被索七娘那些没礼教廉耻的胡姬带坏了,将来万一梁忠君——成三郎真从海东军中载誉归来,发现女儿变成了这般模样,他狄仁杰可怎么向旧友交代呢?

对,得教梁百岁读书学礼。狄仁杰忙答应回去以后先给她开蒙习学《千字文》《急就章》,然后《女诫》《女则》也安排上吧……

二人一路谈说,又命下人打听路径,午后上山进入裴行俭家坟园。

北邙背山襟水,怀抱大河,自古为阴宅风水宝地,名气十分响亮。其山势并不高陡险峻,坡级平缓,占地甚广,上下层层堆垒,到处都是墓葬。裴行俭虽贵为吏部侍郎,掌铨选多年,其父兄和罗士信墓地又是太宗皇帝敕建,坟园仍不算很大。一进戟门,便见三座高大坟丘迎面而立。

中间最高的坟丘前立有石碑,正面碑头刻“大唐赠原州都督裴忠公之墓”,那里面葬的是裴行俭之父裴仁基。左右两坟丘较低矮,一个葬着裴仁基长子裴行俨,另一个坟丘前的石碑规制却比裴仁基碑还高大华丽,首书“大唐故上柱国绛州总管剡国勇公碑”,坟内葬的是罗士信。

理当如此。三座坟墓是罗士信造的,规制他自己安排,他自己葬事却由大唐官府按封爵职份营造修建。狄仁杰是带着奠仪来的,恭恭敬敬在三座墓前行了祭礼,又向看坟老仆打招呼说明自己和裴行俭的关系情份,那老仆遂由他自便。

苏味道信中说的突然出现的“小石佛”,没有预料中好找。围着三座坟转了大半圈,狄仁杰才在罗士信墓旁边看见一座半人高的石碑,碑心凹陷进去,刻成佛像,下半部还有浅浮雕的供养人样。

铭文取了几句华严经文句,“身相庄严各有光明周遍法界拔地狱苦生兜率天”等等,没甚异常,也没留供养造碑人名氏,只有一行“大唐上元二年奉先寺琢刻”字样。狄仁杰蹲身细看,口中喃喃念诵:

“奉先寺么……奉先寺,听着耳熟啊……”

“奉先寺,就是天后造的那尊大佛像,卢那舍佛,所在的寺院嘛。”梁百岁在旁边提醒,“我和野葱儿在那边呆了好久,一处一处寻找上官才人的阿娘。龙门那边啊,无论走到什么地方,一抬眼就能看见那大佛像,好壮观呢。”

狄仁杰呆了一呆。天后捐脂粉钱带头修造的卢舍那大佛?

看来他还真得尽快去一趟龙门伊阙了。

如果飞马疾奔,纵贯洛阳城,今日太阳落山之前应该能赶到,但梁百岁的骑术恐怕没那么高明。狄仁杰想想,还是回家住一宿,休息休息,明天再去龙门好了。只是怕东宫突然有事传召他,那就不知道又得耽误到什么时候……

他正犹豫踌躇,猛听到坟园门口处传来一声喊叫:“狄公!”

扭头一看,真巧,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武敬真。

武敬真没穿禁军服饰,一身黑布袍,头脸整齐。他进园来向狄仁杰叉手行礼毕,一转脸,方才瞧见裹幞头着袍袴的梁百岁。二人都红了脸,各自退开一步。梁百岁更立刻背身远远走开。

“你怎么来了?”狄仁杰问武敬真,努力破解这僵滞气氛。武敬真定一定神,解释他是从索七娘处去长孙宅的,原本想找狄仁杰再商议一些整顿西北马政的措施。听宅内下人说狄仁杰到北邙山来了,他不想无聊坐等,就也追了过来。

显然他不知道百岁也随同来了,狄仁杰心内暗笑。马政措施并不着急,他扯着武敬真在坟园内走动瞻仰,又给他讲裴仁基父子和罗士信的故事。

裴家如今贵盛,坟园维护得整洁干净,洒扫供奉四时无缺。想到罗士信年轻战殁,又无后人,到今五十年还能安享香火,狄仁杰不禁感叹:

“你瞧,这就是忠义之士的福报了。罗将军当年收殓裴家父子、与之同葬,他绝对料想不到自己会很快战死,而裴忠公的遗腹幼子几十年以后能出人头地。罗将军当时是太宗皇帝帐下爱将,又已经受封为国公,他想的是将来自己的子孙来供奉祭祀时,能让裴氏父子同享香烟。一念之仁,遂成千古佳话。”

没人搭话。

狄仁杰扭脸去瞧武敬真,只见这少年正遥遥望着立在远处一株白杨树下的梁百岁,也不知方才那番苦心教诲,他听进去了多少。

隔这么老远看过去,狄仁杰才发觉梁百岁长高了些,穿着束腰圆领袍,更显身段窈窕婀娜。初秋午后,蓝天高远,树浪翻腾,她立在叶荫下,背向这边,看不见脸,却无损其美貌风姿。

百岁本来就是个标致小娘子,也难怪武敬真挪不开眼……真是可惜了。

“狄公,”武敬真低低唤一声,“在陕州,你给我讲过长孙郎的祖父修渠……做好人,必定能有好报么?”

这是个狄仁杰无法回答的问题。

如果他们象罗士信、裴行俭、长孙操一样,活跃在武德贞观年间,执政决策的是太宗皇帝,还有他提拔重用的那些耿直忠正的臣子,狄仁杰可以答一声“善有善报”。如今么……

“不是不报,时候未到。”他只能这么说,“这一世报应不到,或许能应到子孙后代身上……做好人,行好事,本来也不该为了因果报应。”

“那为什么?”武敬真追问。

“为了……自己心里安稳吧。”狄仁杰长叹,“为你能自己选择与什么样的人为伍,为你下半生夜里能不能睡好觉。为你能不能明白,这一生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。”

武敬真没再答言,二人又在裴氏坟园里盘恒一阵,狄仁杰叫着百岁离开,三人同回洛阳城。

回程路上,那两个少年男女也没互相搭理。到家以后,武敬真和狄仁杰商量马政的事,但明显心不在焉。狄仁杰几次发现他的手在抚摸腰间盘囊,囊布有时显露出里面一条细长硬物形状。他猜到了那是什么,叹着气正告武敬真:

“武四,你要是有话想去和百岁说,这就去,啊?男子汉大丈夫,别这么磨磨蹭蹭腻腻歪歪。是死是活,来个痛快的!”

武敬真一咬牙,起身昂首出门,去找梁百岁。狄仁杰瞧着他背影抚须微笑。那时他可不知道,他这一番教诲怂恿,给那对小情侣惹了多大麻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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