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二十四章 双姝

孝顺这事儿,人活着,你干什么都不明显。人死了,你怎么做都不过分。

老太太的墓址在城西,此处亦是贾家的祖坟。隔上几个山头,就是大雍的帝陵。风水之好,自然没得说。

踩着漫天飘落的纸钱,陈恒和林如海就不紧不慢的跟在队伍中段。陈恒跟贾母接触不多,林如海早年倒是受到贾母许多关爱。

陈恒担心老丈人的身体,一直寸步不离的跟着。不过林如海的心态,倒比贾敏和黛玉好上许多。

细细一想林如海的生平,能对生死之事有如此超脱的反应,也未必不是件心酸事。

上山的路,多不平整。随行的女眷,早已被贾政打发回去。陈恒一路行来,见着不少王公之墓。镇国公牛家、齐国公陈家的祖坟,亦在此处设置。

等到了地头,便是一片鸟语花香。晨间的露珠,还在脚下的野草叶上分布。低声交谈的人群从它们身上踩过去,最后散乱在墓地四周,各自忙碌。

一应的周全礼仪过后,朗朗晴空下,在随行的唱班法师诵经声中,贾赦、贾政等人见到石壁合上的一刻,终于飞扑上前,一边捶着石壁一边喊着娘亲。

宝玉等人悲从心起,亦是挤在贾政身边低声哭诉。但无论他们再说什么,至此已是天人永隔的定局。

林如海跟自家女婿站在队伍后侧,更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。他比大多数人都清楚,从这一刻开始,贾家这群不肖子孙,终于失去为他们遮风避雨的人。

……

……

爷儿们出去送葬,家里的夫人、小姐们已经准备他们回来的事宜。对于这些至亲之人,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孝期。出门访客,自然是不可能。吃斋诵经,亦是常有之事。

府里的下人在忙着拆去灵堂,强打起精神的王熙凤,亦在王夫人的催促下出来理事。众人都有各自的活,偏偏这府里的三小姐,连丧服都未来得及脱,进了自己屋就不见人。

出过殡后,这东西不好带回府。最近府里乱得很,有注意到的下人将此事告诉赖嬷嬷,对方哪有精力管束这等小事,只打发一个丫鬟来问。

“三小姐,你快把衣服给小的吧。回头咱们要拿过去一起烧了。”

“我家小姐知道了,你们先去忙自己的事情,我一会给你们送过去。”

将门外的下人打发走,侍书忙快步走到内屋来到探春面前。

这荣国府的三小姐,仍对着一面菱花镜发呆。也不知想到什么,脸上不时浮现郁结之色。

翠墨是探春屋里的二丫头,平日除了听探春的话,就是听侍书姐姐的。

见两个平日拿主意的人,都陷入寂静无声。她一时也急道:“小姐、侍书姐姐,你们怎么都不说话。那咱们是走、还是不走?”

注意到探春还没反应,侍书忙对翠墨摆摆手,“你先去收拾小姐的东西。”

等把翠墨呼走,侍书才站到探春身边,探声轻唤道:“小姐。”

“啊?”探春终于被其喊过神来,看到侍书满目的担忧。

她稍稍露出一个倔强的笑容,颇为留恋的起身,环视着自己所住的闺房。

“小姐可是舍不得?”

“没什么舍得、舍不得。”探春摇摇头,脸上的神情逐渐转为果决,她是读过书的,更知道些人情世故。

前段时间亲娘的糊涂行径,实实在在给她敲响一个警钟。

随着贾母过世,往日最护着她们这些姑娘的大树,已经彻底消失不见。

再加上现在家里时局正危,说不好家里的长辈,要做出何等疯癫的事情。

倾巢之下,安有完卵。若是陪着一起苦、一起死倒也罢了。自己享了家里这么多年的富贵,不过是受之父母的一条命,理该陪着一起历难。

可若是有人把自己当成一桩买卖,嫁到见不得的人的地方去,真不如死了更干脆些。

自己跟林姐姐是何等要好的关系,他们怎么敢把主意打到表姐夫身上??

探春的性子,最是刚强。贾母在世时,也常夸耀她是府里最有英气的姑娘。

被赵姨娘折腾的心思稍稍低落之后,马上又浮现更为坚强的求生之念。

“小姐真不再想想?若是把此事告诉二太太,说不准……”到底是件大事,侍书忍不住又劝了劝。

这一逃出去,往后可就再无回头路可走。说是天涯孤子,风中浮萍都算好听。

王夫人吗?探春又怎么会没想过她。可想她又有何用,连亲娘也不过如此,还能奢望一个挂念嫡子的嫡母吗?

“求人不如求己。”探春露出些许凄凉的笑容,“纵然千难万难,我也得靠自己的一双手搏一回。侍书,你可还记得宝嫂子家的堂妹?”

侍书这丫头想了半天,才依稀记起这么一个人来。“是宝……宝……宝琴小姐?”

随着当事人的名字叫出口,薛宝琴的容貌在侍书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。

侍书跟薛宝琴接触不多,唯一的印象就是对方喜欢穿男装。偏偏她生的妙姿无双,连女儿家看了也会记忆深刻。

“当年她曾劝过宝姐姐,乡野里的农家子尚要奋发上进,一展平生抱负,求个天高地阔好伸腰。没得大家都是人,偏偏就要被男儿比下去。”

探春越说越坚定,颇具英气的眉宇中,已经不见半分犹豫彷徨。

她沉声继续道,“我也不求像宝琴姐姐一样,做什么大买卖。只望此后一生之事,能求个自己做主。”

见当真劝不动探春,侍书也只好默默叹口气,陪着翠墨一同整理起衣物。

探春看了一圈,注意到两个丫鬟都在收拾自己的行李,不由感动道:“你们两个……”

侍书摇摇头,亦是果决道:“哪有小姐走了,丫鬟还留在府里享福的道理。”

“就是就是。”翠墨接口道,“小姐不管去哪里,翠墨都要跟着的。”

探春看出两人的坚定,也不再劝住。倘若自己无端逃出去,留下这二人也是受苦,还不如一并带上,彼此还有个照应。

“侍书、翠墨,外头纵然是龙虎盘道,咱们三人也要出去闯闯。”

……

……

近日的贾府确实忙乱的很,更麻烦的是这份忙乱中还有无序。人人都在担心贾家的大树要到,人人又心存几分侥幸,舍不得千辛万苦求来的富贵船。

贾探春三人稍作乔装,正朝着后门处悄悄踱步。半道上,她们主仆三人突然听到府里下人惊呼:有人上吊啦,有人上吊啦。

好似一阵风般,后宅各处的丫鬟、小厮都朝着荣庆堂的方向奔去。

躲在假山后头的探春悄悄看去,不免觉得奇怪。祖母都已过世,是谁会在荣庆堂处上吊呢?

可有了这档子事,她们三人再去往后门的路,再难撞见几个护院的下人。

一路过了数个院落,本还在暗自庆幸的三人,偏偏在凉亭处撞上一个哭泣的人儿。

“是湘云小姐。”侍书眼力尖,只瞧着身段就认出是史湘云。

“要不等她走了,我们再动。”翠墨给自家小姐提着建议。

此处是去后门的必经路,眼下又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,真等各房下人给夫人们赶回来,到时候府门一闭,还要继续回去做富贵的三小姐,听人摆布吗?

探春马上拿出决断,她大大方方拎着两个丫鬟上前。一路冲走到凉亭中,探春尚未开口,史湘云已经被她们的打扮所震惊。

大家自小一起长大,史湘云可不记得探春何时喜欢上男装。

再看她们三人身后,都背着一个小包袱。史湘云马上心领神会,惊呼道:“探春姐姐……”

“嘘。”探春将食指竖在嘴间。待史湘云捂住自己的嘴,她才道,“妹妹既然已经猜中,可否帮姐姐隐瞒一次?”

史湘云马上问道:“三姐姐想去哪里?”

“天下之大,总有我能去的地方。”探春说这些虚词。没办法,她是真担心事后贾政会派人来寻自己。

“云妹妹刚刚在哭什么?”

探春一问,刚好戳到史湘云的伤心处。贾母临终前,为她从宫里求了一条生路。贾政、王夫人这些长辈没说什么,府里的下人早有闲言碎语。

说史湘云就是个扫把星,小时候克死爹娘。长大后老太太好心照料,又把咱家的富贵克个干净。

关键贾家还要卖上为数不多的情面,将她一个没什么用的女娃搭救出来。

这次贾母过世,史湘云自知自己在贾家也无多少安生日。正是悲从心来,坐在凉亭中自怨自艾,苦叹人生命运之艰难。

“我刚刚……在想老太太。”史湘云啜泣着低下头。

探春也清楚对方的处境,同是天涯沦落人,哪怕自身难保,她还是对史湘云劝道:“做人要往前看,你到底不姓贾,我爹他们必然会安顿好你。”

“那三姐姐为何又要走?”史湘云突然反问。

探春却是凄苦一笑,喃喃道:“他们要安顿的人太多,大概是没什么心思放在一个庶女身上。”

又道:“云妹妹,念在你我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,就替姐姐瞒过这一次吧。”

史湘云却反问道:“姐姐就这般信我?”

“我自是信你的。”探春利落的点点头,她知道云妹妹为人心直口快,最不失侠气。

“那姐姐何不带我一起上路?”史湘云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睛,直愣愣的看向惊住的探春三人。

……

……

等到陈恒回到贾府,就听闻鸳鸯上吊未遂,被人救下的消息。

贾敏当时正要去荣庆堂收拢贾母的旧物,巧撞见这个傻丫鬟寻短见,忙遣了人将其救下。

随着贾政一道赶至荣庆堂时,陈恒刚好撞见发颤的黛玉。他是二话都顾不得说,直接上前将发妻拥入怀中,小声安慰。

黛玉运气不好,贾敏来荣庆堂时,刚好带着她一起。见到一个大活人在梁下挣扎蹦跶,黛玉的神魂可不得惊着。

主心骨一回来,邢王两位夫人忙把鸳鸯的事情一说。贾政感叹一句:“到底是个有心的,不枉老太太疼她一场。”

人是贾敏救下的,她又是贾母的独女。听到自家二哥这话,她忙道:“她虽有心去娘亲那边尽些本份。可娘亲过世时,常哀叹咱们家积德不够。救人一命,更胜无数功德。她既有此念,二哥当好好劝下才是。”

“我怎么好开口劝她。”贾政刚要摆手,谁知贾敏就等着他这句话,直接接口道,“二哥既然管不了,那就交给我吧。”

贾敏算是看明白,面前这些人里,心里真正装着贾母的人——只有鸳鸯。到底是贾母身边人,真要这般走了,也不好跟亡母交代。

不过是一个下人,亲妹妹有开口要的意思,贾政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。

贾敏也不废话,只唤来自家的下人,叫嬷嬷们好生看顾着鸳鸯。

接下来讨论的就是贾母的嫁妆,这笔钱不少,惦记的人也不少。

贾政才当着一众人提出这件事,贾赦和贾珍已经急不可耐的探出身子。

贾敏旁观着大哥和二哥的争吵,越看越是生气。若不是顾虑亡母丧期未结束,她真是恨不得指着两位兄长一番训斥。

饶是她有心忍耐,最后还是看不下去,只好带着家人草草回府。

……

……

此夜深,陈恒还在**哄着妻儿入睡。突然听到家中下人上门找他,黛玉连日劳累,正睡得迷迷糊糊。陈恒只好叫她安心睡,自己披了单衣出门。

才跟下人打上照面,就被对方一路引至灯火通明的堂上。本已睡去的林如海和贾敏,亦是被突然造访的宝玉吵醒。

三人才坐下,长辈们听闻宝玉说探春和湘云俩人没了踪影,亦是吓得魂飞魄散。

“你们就是这样当家的?俩大活人在家里不见,到半夜才想起来?”不住扶额的贾敏,几乎要给贾家气晕过去。

气完贾家的长辈,又忍不住埋怨两个晚辈。现在是什么时候,还闹什么翘家的事情。

再一想这俩人的性情,贾敏自己又转过念来,朝过来打听消息的宝玉盘问道:“你爹娘可是对她们二人说过什么?才把她们逼出家门!”

宝玉岂会知道其中内情,只糊涂的摇摇头。

林如海知道情况紧急,直接喊人去取官袍,对贾敏道:“你别急,我先去趟五城兵马司打探看看。”

到底事关女儿家的清誉,陈恒马上提议道:“此事不好声张,岳父你职位高,不好轻举妄动。还是让我去找锦衣府的鲁大人问问看。”

林如海一想,也知道陈恒说的在理,忙一口答应下来。

待陈恒戴好官印、腰牌,贾敏已经叫下人准备好出行的马车。

锦衣府的衙门设在西宫门处,跟六部所在的棋盘街到不是一个地方。

陈恒亦是第一次来,也是他运气好,今夜鲁应雄正好在衙门处当值。

劳烦门口处放哨的小官进去通禀,不久,鲁应雄就穿着整齐官袍亲自出来相迎。

“陈大人,有失远迎,有失远迎啊。”鲁应雄一边对着陈恒拱手,一边又对左右道。

“你们这些糊涂蛋,都给我看仔细咯,睁大眼睛,认清好人。往后陈大人再上门,不论我在不在,都先把大人请到堂上好好招待。”

都火烧眉毛的时刻,陈恒哪里顾得上老鲁的客套话。忙拉着鲁应过了大门,站在拐角处就开始说明来意。

好巧不巧,这鲁应雄还真知道贾探春跟史湘云的下落。

“陈大人,咱俩是什么交情。我也不瞒你,她们俩才从后门出去,我家的儿郎就已经跟上了。”

鲁应雄朝着陈恒眨眨眼,寓意自然不用明说。

锦衣府把贾家看的这么紧,看来李贽是铁心要整治贾家了。

“那她们二人现在何处?”陈恒急问。

“就在城东郊李家村的客栈里居住。陈大人放心,她们俩是你亲戚,我早叫儿郎们暗中护卫,断不会有什么危险。”

听到鲁应雄的说法,陈恒忙松了口大气,连声道:“大恩不言谢,还请鲁大人受我一拜。”

“使不得使不得。”鲁应雄连忙用手扶住陈恒,反而晒笑道,“老鲁倒觉得,怎么升官后,陈大人跟我反倒生分起来。”

对方几次三番示好,此刻又帮了大忙。陈恒也是不得不改口道:“只担心在下高攀了鲁大哥。”

“哈哈哈哈,什么高攀不高攀。患难见真情,贫贱得至交。陈大人不嫌弃老鲁粗俗才是……”

得了陈恒的回应,鲁应雄笑得十分开怀,“不过有句话,陈兄弟别觉得老鲁说不好。”

竟有朝一日能喊陈持行一声兄弟,鲁应兄心底又是发颤,又是闪过奇怪的兴奋。

知道对方有话要提点,陈恒忙在灯下应道:“鲁大哥只管说就是。”

看到陈恒并没有因为称呼反恼,鲁应雄神情更是兴奋,忙道:“要我看,她们俩这一跑,对她们来说到是好事。”

陈恒隐隐猜中什么,问道:“鲁大哥是指?”

“再过两个时辰,我们就要去宁国府拿人了。”鲁应雄微微抬头,在顶部灯笼的照拂下,露出一个稍显狠厉的笑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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