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惊弓之鸟

香烟缭绕,梵唱低回,狄仁杰双膝跪地,向着灵堂上供奉的“大唐故博陵县男中书令上护军阎公讳立本之灵位”深深叩首。

他还挺感谢阎立本的几个儿子在长安家宅内为亡父做的这个“十王斋”,让他能有机会补尽哀思。阎恩相故世时,狄仁杰正在洛阳蹲大牢,得到消息就很晚,监狱内更没有能让他上祭行礼的场所,他只能望空洒泪遥拜一番聊表心意。

这次奉东宫令回长安审案,权善才和姬温先后病死狱中,狄仁杰确认过尸首——权善才还好,姬温被关在污秽土室里,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,大部分身体就已腐坏生蛆——又安排这两个重案犯的丧葬。他正是与敕造佛寺来往时得知,阎家已将老相棺椁葬入昭陵陪享墓,又要在老宅内修斋做功德。

狄仁杰打听好日子,备了祭礼赶来。阎立本的几个儿子都认得他,相待客气。狄仁杰行礼起身,一转眼又看到旁边还陪供着“大唐故太中大夫太子家令轻车都尉阎君讳庄之灵位”,自然也上前展拜。

叔侄二人前后脚逝去,做功德斋一起供奉,理所应当。祭罢下堂,到一边休息叙话,狄仁杰有心事的人,本想找阎庄的妻儿聊一聊,一问才知道,因为阎庄要陪葬恭陵,他的棺灵丧葬全在洛阳办,他妻妾儿女由一个亲近兄弟陪着,早早赶到洛阳去了,在长安只有一个灵位遥奉。

狄仁杰还是不死心,问接待他的阎立本长子阎第:

“孝敬皇帝薨逝之后,当时公有没有寄过家书给诸兄弟?书信中可有什么奇异言语么?”

他其实很想要来家书的原件瞧瞧,只是不便开口。阎第也没那个意思,笑笑答道:“家兄侍奉孝敬皇帝日久,当然是很伤心悲痛。可家兄为人谨慎,狄公也深知道,书信里只有些寻常话,没甚犯忌讳言语。宫里的事,我等向来也不敢多问。”

阎立本这几个儿子,都是才具平平只爱吃喝玩乐的人,阎庄就算有什么心事,也不会找他们商量。狄仁杰虽不觉意外,还是叹了一口气,又问:

“当时公生前曾说,令公有一心愿,想将家藏的一套黑漆汉鼎陪葬于地下,不知可办妥了没?”

“黑漆汉鼎?”阎第一愣,“家里没有啊……家兄说过这话?什么时候说的?是不是搁他宅子里了?先父生前也从来没提过有这什物啊……”

阎庄这话,本是狄仁杰随口编的,见阎第认了真,他忙又用言语掩饰,心想别为此再挑起人家堂兄弟两家争财的麻烦。幸亏此时门外传报,有几位宗室藩王亲来上祭,阎第告个罪迎了出去。

狄仁杰也跟着出客舍瞧热闹。他只有一个非正规的采访使身份,无本品无职事,官面上不便见礼,也不往前凑,遥遥看排场听唱名,知道来祭的是天子第十九叔鲁王、二十叔江王、第七兄蒋王及几个嗣王郡王侄子孙辈,浩浩****一大堆执事,载祭礼的骡车抬杠将阎府外一条街曲塞得满满当当,面子真不小。

“这些凤子龙孙哪,小的时候,恐怕阎令公给他们每个人都画过像……”

正在阎家上祭的客人,颇有些到长安赶考的举子,尚无功名,也不便往王公身边挤,都站在廊下指点笑语。狄仁杰和他们立在一起,留心听话,知道是因为朝廷前些天颁下敕旨,原定在洛阳举行的春闱,仍回长安尚书省都堂开考。上千名滞留东都的举子纷纷西行入关,又开始在长安请托门路,其中有些想攀附阎家或关陇姻旧的,自然不肯错过这个十王斋。

这些考科举的文人书生,天天周旋于高门酒宴之间,消息比常人灵通得多。狄仁杰只站着听了一阵闲话,便知道今日来阎家上祭的几位王公,都是在今年东都元正朝会集阅后得了好处的,大部分是调职了——鲁王由绛州刺史调任滑州刺史,江王由鄜州刺史改任郑州刺史,蒋王由陇州刺史转相州刺史,要么是下州换中上州,要么是偏僻山地改膏腴平原,都要换个好地方去之藩。

这些皇子皇孙大都在京师附近有产业,就任前,得先回来安排调整家务,顺带也在长安走亲访友炫耀一番。圣驾就洛,西京管控稀松不少,他们比前些年回京时活跃多了。

“蒋王要由陇州刺史转任相州刺史了吗?”狄仁杰盯着王公队伍里身材最高的那位——天子七哥,太宗皇帝还在世的儿子里排行最靠前的一个,沉思半晌。忽听身侧有人吆喝,一队抬着食盒木桶的仆役从后院出来,盒桶里散发出热腾腾的羹饭香气。

已经中午了,来拜斋的诸人都有祭礼,阎家自然得管饭。登堂入室的客人被管事的招呼到厅内就食,那一队抬饭的,则是为来客们等在门外的仆役车夫送些胡饼羹汤果腹。

狄仁杰心中一动,没跟身边的文人士子同去饭厅,反而尾随着送饭队伍出了门。只见街上搭起天棚,白幡纸钱之间,约上百名诸王府亲随或站或蹲,或倚车而坐,正等待自家主人礼毕出来。送饭队伍也不细问,任凭人来取饼舀汤,一时满街都是吃食气味,仆役们自顾说笑大嚼。

来打祭的人,全穿素服布袍,不象平时容易从穿戴上辨认品级来路。狄仁杰因与阎立本渊源深恩情重,还穿了麻布孝衣,很象个阎家管事。他也拿了个胡饼,低声打听“哪位是跟蒋王来的纲纪”,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蒋王府令吏刘七。

二人倚坐在板车边沿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,刘七问:“你是哪府里的?”狄仁杰只神秘笑笑,答道:“还不方便说——敢问刘郎,王府里有人能给弄一批陇山鹦鹉来么?”

“陇山鹦鹉?”刘七看看他,“怎么突然说这个?”

“不瞒刘郎说,我家主人——”狄仁杰看看阎家的围墙,压低声音,“不是长子,袭父爵没什么指望。本来想着令公是三朝老臣,说不定二圣怜悯,能给庶子们也赏赐官爵,结果也没……就着葬仪,走了朝中贵人的门路,三年以后,可能给个美差,那但贵人别的不爱,就爱珍禽异鸟,所以呢……”

“你主人就打陇山鹦鹉的主意?”刘七笑着摇头,咬一大口胡饼囫囵往下吞,“外行了……不是我索……嗯唔……”

狄仁杰忙端起汤碗来就手喂他一口,又拍抚颈背帮他咽下口中食。刘七“咕嘟嘟”喝一气汤,缓过来继续道:

“不是我说啊,鹦鹉这玩意,陇山里虽然有,个头都不大,羽毛也不算华美。你主人找的那贵人……我大概能猜着是谁……家里肯定有好多海外进贡的名贵大鹦鹉,林邑雪种啦,交趾五彩啦,昆仑长尾凤啦……我们陇州的鹦鹉,他未必瞧得上眼呢。”

“刘郎这话,一听就是内行。”狄仁杰赞他一句,“说得一点没错,贵人家里收罗的名种鹦鹉,能去西市开个异禽行!人家也看得腻了,这两年才兴起玩新花样,听说陇州有百戏人能训练‘鹦鹉阵’,弄几十上百只小鹦鹉,在天空里飞出各种花样阵型……”

他没说完,刘七就哈哈大笑:“这又是听了啥人传的谣哪!陇州山民每年捕捉鹦鹉,送到京城卖钱是真的。那些小鹦鹉一批一批飞起来在天上转悠,五彩缤纷的挺好看,也是有的,哪能象驯狗驯马一样驯鹦鹉?鸟又不象马犬一样通人性……唔,不过贵人要这么说……”

“是啊,管他能不能,贵人既然开口,买一批陇山鹦鹉来送过去就行了。”狄仁杰接话,“价钱么,自然好商量。从中牵合的,也不会白辛苦一场。”

刘七瞟他一眼,笑道:“话说到这地步,就近了——阿雄,你去把康把式叫过来!”

康把式是个年轻胡人,也在送祭礼的队伍当中。他接令跑近,狄仁杰一眼瞧见他颈子上有个鹦鹉刺青,心知有几分意思了。果然,一问康把式,他就是陇州本地山里人,几代专弄鹦鹉为生,亲族里往州城、长安和西域贩鸟的行商都有。蒋王任陇州刺史之后,因也经常以鹦鹉作为土贡特产,在室宗王公之间送礼,特意找了个这样人进府掌管相关事务。

攀谈打问几句,刘七忽然又插言道:“你再约个地方时间吧,这儿不好说太多,我家大王没准儿什么时候就出来,我们得赶紧走。大王也嘱咐过我们,最近两京皇家多事,别兜搭招揽外人,小心惹祸上身。”

狄仁杰心里咯噔一响。他最近收到的一封东宫书信里,也有“大内又起风波”的话头,没说明到底是什么事,却与蒋王恽这话全然合榫。

既然这么说了,狄仁杰便与二人约定,明日午饭后在西市独柳边旗亭相见,商谈大量购买陇山鹦鹉的细务。三人边吃饼边说些别的闲话,又有人来找刘七,他抽身走了开去。狄仁杰寻个合适时机,不经意地问康把式:

“去年八月份,某有个亲戚路经醴泉,说是看见一大群鹦鹉在那边山头上飞过去,好生奇怪。陇山鹦鹉在醴泉也有窝巢么?和陇州本地有区别没有?”

“贵家亲戚准是看花眼了。”康把式笑道,“鹦鹉那玩意也聪明,知道乡人要捕捉它们卖钱,只会往陇山深处的高山密林里躲。醴泉都到渭原边上了,到处都是人口农田,从来没听说鹦鹉群往那边飞——哎等等,去年八月份是么?”

“对。记得那时候天天下雨,到处山崩,所以我家亲戚一说,我们都猜是深山里鹦鹉巢穴可能也被山崩毁了,才激得那群鸟飞了那么远……”

康把式摇头:“不是那缘故。你要说去年八月,我却知道是怎么回事。”

狄仁杰忙说好话虚心请教,康把式左右一看,无人注意,低声笑道:“就是老下雨那些天,唔,早个两日吧,我家大王要运两车鹦鹉进长安送礼。天气不好,路上要是照顾不周,鹦鹉可能全死光,所以我得跟车喂养啊……刚走到醴泉,王府又来了口令,说那两车鸟改卖给了当地一户善人,给老人家放生增寿。那没啥说的,大王下了令,我们做下人的就遵从呗。交货我也没去,押车的是府里的贺兰管事。我们在道上一处旅舍等了一天,他交了货拿了钱,就一起折回陇州了。贵家亲戚看见的天上鹦鹉群,八成就是那家人正放生,也是够巧的。”

“醴泉当地一户善人……确实巧,我们阎府,在醴泉也有别业呢。”狄仁杰接话,“去年八月,令公老相正在那别业养病,你们府上那两车鹦鹉,不会就是卖给我阎府了吧?”

康把式摇头说“不知道”,想想又道:“应该不是的。前年还是大前年,阎令公派他那大侄儿去陇州买过几只鹦鹉,为了拿回来给令公作画用,是我陪着挑选的。要还是阎家买,一买还买两车,贺兰管事应该会跟我提一句,或者叫我陪着去阎家交货。”

“贺兰管事?”这个姓氏也引起狄仁杰注意,“这位贺兰管事此刻在么?”

康把式摇摇头:“贺兰管事比刘令吏说话管用,他是王府里第一受宠的贺兰孺人族兄,大王有重要事务,才交给他办。这等上门送礼的小差使,还劳不动他出马。”

亲王妻妾,国有定制,正妃以下,有孺人二人,视正五品。康把式说“第一受宠的贺兰孺人”,那是蒋王恽的爱妾了。狄仁杰捋须嘿嘿一笑,也压低声音道:

“人都说贺兰家的人,全是天生美貌,倾国倾城。刚刚被贬流放的贺兰敏之,你见过没?我可见过,确实生得俊俏,听说他妹子更……要么当年差点成了天皇宠妃呢?蒋王的贺兰孺人,想也是他家的人了?”

下人之间向来爱说这些家主的风流韵事,康把式也陪着他嘿嘿笑一阵,摇头道:“倒没听说我家贺兰孺人跟贺兰敏之是近亲,不过这姓少见,又同在关中,怎么也能攀扯个同族吧。”

二人聊了好久,刘七又走过来,眼望门墙之内,有些诧异:“怎么耽搁这么久?阎家当真面子不小,看来众王公都在他家留饭了啊……”

就算留饭,这顿饭吃的时间也够长的。狄仁杰也觉得奇怪,找个借口辞别二人,进院看是怎么回事,却见阎立本的几个儿子全跪在灵堂上,听一个面目陌生的僧人唱经,那几位王公却踪影不见。

又等了好一阵子,僧人唱完大段《药师经》,才见那几位王公施施然现身,与阎家主人作别出门。

狄仁杰询问阎第,原来鲁王蒋王等人说那僧人是他们特意请来的内道场法师,诵经超度极有灵验,今日时间紧迫,还要赶往别处,只能趁午饭时间到阎令公灵前唱诵一番,孝子全去跪经才好。阎第等人本该陪侍诸王公进餐,也被他们坚持“不用客气”,都轰到灵前去了。

也就是说,他们兄弟叔侄孙辈自己关起门来吃了一顿午饭,没任何外人在场……这样大费周章是想做什么?

狄仁杰一想,当今二圣对宗室监视严密,动不动就兴个大狱杀黜流贬几家,想必他们这些皇子皇孙平时聚会确实不易。方才刘七又说“最近两京皇家多事”,小心没过逾,借着来打祭吊孝的机会私下说说话,倒也是个主意。

至于这种主意有多高明,能不能逃过二圣耳目,那就是另一回事了。

回到下处,已经是傍晚。狄仁杰也没再吃晚饭,从行囊中拿出随身携带的几桩案子卷宗,又摊开细细看一遍。

对比着今日听到的各种消息,他一直挑灯看到半夜,最终长叹一声,以手掩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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