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章 法经

石狐子刚才感受到弥漫的危机,转瞬间,地动山摇,大厦将倾。四年之前残酷的场景,突然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,喊杀,嘶吼,尸横遍野……

全城的带甲往城墙涌去,火光闪烁,阶梯之上窜起一条又一条的赤蛇。

失去鼻子的工师露出狰狞笑容,他发疯似的乱跑,一路滴着血,把火盆全都打翻。

“走水!走水啦!”

他在冶署的雄雄火焰之中狂笑。

他把自己烧死了。

大院,鸦犬逃散。

“先生,走还是留?!”姒妤道。

“留。”秦郁决断道,“找人救火,你随我去门楼见张郡守,我有话要和他说。”

“好。”姒妤道。

秦郁迈开脚步之时,石狐子配合甘棠打井水救火,已然把众人转至安全处。

石狐子道:“先生,我在这照顾大家,你且安心去,我记着,一人都不会少!”

秦郁嗯了一声,跃身上马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门楼俯瞰战场,乌茫茫的秦国锐士踩着新淤积的浅滩,在魏国军营的箭矢雨中前进,其势锐不可当,一登陆便摆出楔形之阵,冲开了魏军第一道盾甲防线。

虎狼来了。

张曷站在城头,手里握着一把血剑。

这把剑却不杀敌,只杀逃跑的兵士。

他看见“龙”字大旗毅立营中,龙谷正用鼓声和号角指挥汾郡三万武卒英勇抵抗,他知道,大阵以成,秦军有陷入之态,只要龙谷主战,门楼之上的他也必须用这道法挡住骚乱,坚守到秦军撤退。

“张郡守。”

这时,秦郁登上门楼。

血雾浮动,他穿行于甲胄之间,仿佛走在一只嗜血巨兽的腥臭的口盆之中。

“张郡守,我是桃氏秦郁,从垣郡应征来到汾郡,吴公乡的姒妤是我的弟子。”

张曷的眼中布满血丝。

“躲回城中去!”

秦郁挡在张曷面前,镇静地说道:“张郡守,你守不住的,早降了吧。”

张曷道:“什么?!”

姒妤道:“先生。”

若不是这声先生,张曷的剑已经劈到秦郁的脸上,此刻,刃离秦郁只有一寸。

“今夜,龙将军或许可以赢。”秦郁说道,“但你们所守护的魏国,早已不在。”

剑刃颤抖。

秦郁道:“看来你自己也明白。”

“明白?明白个屁!”

良久良久,张曷笑了一声,指着“龙”字大旗,说道:“你是什么人,你知魏国万一?当年,龙将军带领将士修建长城,依法为汾郡百姓免除徭役的时候,你可看见?将士退伍归乡,邦府依法在汾郡为他们授田,你可看见?我今日若投降,无非留住小命,可今后魏邑在执法之时会怎么想?那百年前李相邦留下的法经就彻底毁了!我守的不是汾郡,是国法,我保不住魏国,可法能保住魏国!”

战场,秦军深深陷入魏国武卒的军阵之中,失去了开始冲锋时的锐气,他们左冲右突,寻找方向,而魏军军令频传,武卒从秦军的两翼包抄,有合围的趋势。

城墙,魏兵的目光全集中在白发苍苍的龙谷身上,仿佛那是日中不落的太阳。

“死战!”

秦郁却觉得,那只是一个老人。

“张郡守以法为尊,定当注重履历。你不妨查我的工籍,七年之前,昊阳,公子嗣意图在当地兴建一座无雅宫,百姓不肯,爆发械斗,邦府不问缘由,据法经,直接将昊阳郡守及七千工人全部处死,幸好,我跑得快。”

“今年九月,我离开垣郡,则是因为,我那瘦得和柴火棍般的弟子,拿着一玩物,吓破了雀门荆冶师的胆子,直逼司寇府下通缉令,幸好还是我跑得快,否则整个垣郡也要遭殃。”

“张郡守,王公为享乐,雀门为私产,而你心中的那部法经,虽然曾经让魏国雄霸天下,但如今,已经沦为了王上以及诸臣剥削民力的腥臭工具。”

张曷的眼中,愤怒火光一点点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幽深的恐惧。

秦郁顿了一顿,接着说道:“龙老将军尽忠,可歌可泣,然而我敢问张郡守一句,后军粮草已经连续多久是短斤少两?张郡守有没有想过,或许,在你们浴血奋战,守护魏国的时候,大梁的群臣正就盼着龙老将军早日殒命,这样,他们才能接替其位,瓜分国库利益以让私囊饱满。张郡守,这是你要守护的魏国吗?”

“小人!”

张曷大喝一声。

“把这个小人关进囚牢!他娘的,这年头,有条舌头的都以为自己是个先生!”

姒妤道:“张郡守。”

张曷道:“人各有志,所信若是一朝而弃,则枉为人,再多话,连你一起关!”

秦郁在城头说完混话,紧接着,便在阴冷的囚牢之中度过了一个不眠夜晚。

城外聒噪震动云霄。

秦军八千锐士在魏国武卒三万人重围之下全部失陷,然,正在武卒歼灭残部之时,箭雨从天而降,秦国再发重甲骑兵五千,从武卒的后背碾压而过,一举将大旗砍倒,击溃魏军,后半夜,秦军又发三千带甲,架云梯爬城墙,攻克汾郡。

天明时,龙谷战死。

秦郁依稀听见木门哗啦一声响,他睁开眼,才发现张曷戴着枷锁,坐在对面。

“张郡守。”秦郁双手抓着木栏杆,探出脸,哑着嗓子说道,“我从不伪善,门楼的那番话,既是劝你,也是劝我自己。你有你要守的法经,我也有我必须走的道路,你我各为其事,却仍有缘在囚牢中重逢,可见,命运还算公平。”

张曷啐了一口唾沫。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城内所有的官署全部被秦国军士占领,汾郡,成为秦国在河东的第一座城池。

百姓一无所知,只看到城头正红旗帜全换成了玄黑,却连上面的字都不认识。

满城伤患,晨雾浅红。

秦军不屠城,按顺序登记户籍。

太阳刺破云层,照耀在被烧成一片废墟的冶署。一列伤兵被抬了进来,众人来不及逃跑,便被口音陌生的士兵吆喝着,升起炉火,准备为伤残士兵烙伤口。

呻。吟此起彼伏,满院子是血肉模糊,残肢断腿,早已分不清军衣是红还是黑。

姒妤回冶署,见宁婴和甘棠浑身血泥。

“姒妤,秦郁呢!?”宁婴道。

姒妤静了一静,说道:“城破之前,先生因在门楼劝降,被张郡守关入狱中,现秦国将军听说此事,有意放过我们,我们在这里先不声张,之后伺机行动。”

姒妤安顿完众人,方才看见,石狐子的左臂也扎着布条,其上透出一道殷红。

姒妤的神色复杂,说不出滋味。他是亲眼见过宁婴和甘棠杀人的,却未想到,曾经在垣郡陪着秦亚放竹飞子,组织孩子们玩游戏的石狐子,竟也手染鲜血了。

一夜之间,石狐子射杀了十四个人。

彼时,昏天黑地,大门轰然倒塌,师门六十余人仅仅只靠一堵残垣为屏障,周围的箭矢如冰雹落下,喊进攻的,喊死守的,窝里自己斗的,什么声音都有。

有人看见,秦亚的手腕上戴着镯子。

那是申俞的夫人的嫁妆,本应传女孩,然而,秦亚走时,夫人还是留给了他。

石狐子领着秦亚转过土垣,拐角碰见一伙当地的刑徒,刑徒有意抢镯子,红着眼,喊了一声杀,抡起剑和斧便是乱砍。石狐子手持弩机,眼都未眨,发了矢。

他自己也被砍破了胳膊。

“姒大哥,先生既然交代我保护秦亚,我便连那镯子也不能放过。”石狐子说道,“人活在世上,总要有念想的。”

姒妤道:“我是问你疼不疼。”

石狐子道:“不疼。”

姒妤轻轻一声叹息,点了点头。他担心的,除了体肤的伤,更是心里的伤,可他看着面前的石狐子,忽然又明白了,风雨洗去的只是棱角,而一个人的锋芒,几经磨砺,反而会越来越锐利。

石狐子回答完这句话,目光落在坐靠在台阶前的一个秦国士兵的身子之上。

“姒大哥,我过去看看。”

※※※※※※※※

老汉用衣布按着士兵的肚子,一个狠劲,拔出了插在内里的箭镞。士兵咬破了唇,硬没有发声。老汉把箭簇放旁边,用水清理士兵的伤口,取烙铁将其烫焦。

士兵的额头青筋暴起,手中始终紧紧握着锐士长剑,显然是还没有放下戒备。

石狐子认得秦国的长剑。

这却是他第一次接近秦国锐士。

他自幼生在山里,加之童年的记忆不全,以至于对秦国的印象其实一片空白。

直到此刻,提起秦国,他的脑海中也只有昨日在城外看见的那些玄黑旗帜。秦人好玄,在深沉的黑色之中,渗入草木的青色,显得端庄典雅又有生命之气。

石狐子很难想象,一个被中原人鄙夷为虎狼的贫穷的国家,为何要喜好玄黑。

“诶,秦先生呢?”老汉发话打断了石狐子,“你们不是都孝敬他么,人呢?”

石狐子不应这话,蹲下身,拾起从秦国士兵体内取出的箭镞。

箭镞缺块,可见是射进胃脏,被胃酸腐蚀了。镞头挂着一团乌黑的乱丝,可见在不久之前,这士兵吃了草。

“吓着了你?”老汉见石狐子不吭声,说道,“秦人饿的时候,吃草都能活。”

石狐子道:“秦人可畏。”

秦国士兵胸膛一颤,口中突然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浆,死的时候,手仍握着剑。

老汉摇了摇头,为士兵合眼,又从士兵腰间掏出一串箭镞,示意给石狐子看。

“你也别以为,他有多么尚勇,只不过,每砍下一个魏武卒的头颅,后军登记之后,他就换这么一个打孔的镞,回乡,能得田一顷、宅一处、仆人一个。”

“原来,是这样。”

石狐子陷入沉思。

面对秦锐士,他突然想起了甘棠和魏武卒的百将,短短两日,在河东与河西交界的这座城池里,他觉得,自己亲身经历了两个泱泱大国近百年的兴衰与荣辱。

就在他眼前。

就像剑器的劈砍。

只有足够坚韧,才能保护土地和亲人,只有不停开拓出新,才能不落后挨打。

他默念了一遍诗经击鼓的片段,那是带走阿葁的士子留给他的,寻亲的暗号。

于嗟阔兮,不我活兮。

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。

可叹相距太遥远,没有缘分重相见。可叹分别太长久,无法坚定守誓言……这世上,有谁会孜孜不倦,用派遣学徒这样隐忍的手段,去攻克魏国四库兵器呢?

石狐子恍然,那位士子必是秦人。

定也是个出名的痴人,疯子。

再想,师门之中,他是唯一知道秦郁想去秦国的人,而现在,这位老汉在秦国的白帛上为他画了一笔丹青,他才终于明白秦郁的苦心。秦郁走一步虑万步,收他为徒,并非只因可怜他,相反,是寄予厚望,想让他成为师门连接秦国的桥。

他愿意。

突然,指尖传来一点温热。

石狐子低下头,才发现是秦国锐士的血液在土地蔓延,渐渐染到自己的手上。

“死生契阔,与子成说。”石狐子站起来,自唱道,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

“姒大哥,我们这就去见秦国将军,你告诉他,我们有武卒兵器工图,我用自己的弩机杀了十四人,告诉他,‘于嗟阔兮,不我活兮,于嗟洵兮,不我信兮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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