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做梦都想不到的人

“先太子只怕错信人了。害死他的人是谁,他生前做梦都想不到。”

阎庄此言一出,狄仁杰大吃一惊,忙问:“这话怎么讲?”

前东宫家令却只是摇头,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,含糊半天,又提醒狄仁杰“查案时要特别留意有无商胡或北狄在东宫出入”。

他二人是站在大理寺客舍的门口说话,皇城门上的街鼓咚咚咚响得一阵紧似一阵,夜禁很快要开始了。狄仁杰邀阎庄入内,在自己住所暂歇一夜,他二人有好些话要说。阎庄却仍摇头,说还有事,改日再来探望。

狄仁杰不好相强,二人执手作别,阎庄又叮嘱几句,上马加鞭奔驰而去。

他那句话,到底什么意思呢?

狄仁杰回到自己下处,吃些食水,又要了些灯油,动手整理书案上堆积的文状。这些都是他领使查案以来的问话记录,经过这些日子的努力,他对于这案子的推测已渐渐成形:

前太子李弘不是自然病死的,死因与药物有关。但,是不是被人故意谋害,眼下还不能断定。

狄仁杰出狱领差使时,李弘早入殓停殡,他只能到灵前一哭,尽臣子之礼,想亲眼看看尸体绝无可能。太子死亡,当然也不会让微贱仵作验尸,狄仁杰只能听李贤等人描述李弘的死状:夜间行房时突然发病,很快气绝,七窍流血,口唇部附近肌肤呈青紫色。

确实象中毒,但也有些象饵金石过度……怎么阎庄就一口咬定李弘是被人害死的,又不肯告诉他下手的人是谁?

据狄仁杰所知,李弘在合璧宫暴死时,阎庄和阿浪离开洛阳好些天了。算算行程,阎庄不可能一天一夜间赶回来再赶回去,宫苑内外亦无人提到当天看见过阎家令。

也就是说,阎庄也是这次从山西回来以后,听什么人说了什么,才作出上面那惊天论断。考虑到他在李弘身边任职甚久,统管东宫饮膳、仓储、出入、祭祀、宾客、赐予等各署庶务,人物精熟,这种可能性很大。

狄仁杰有些后悔,他该拉住阎庄,强行扯进门里来彻夜长谈,说不定自己身上的差使能就此快速办结。二人之前见过几次,因阎立本的缘故,相处很好,彼此信任。阎庄就算有什么隐情不愿意告诉他,他也有信心套话盘出来。

算了,明天再说吧。明日一早夜禁过,他就去东宫找阎庄,无论怎么威逼利透设圈下套,都得让前太子家令吐个实……但要这样的话……狄仁杰目光扫向案上书牒,不觉苦笑。

看来今晚是睡不成了。

要套话,自己心里先得有成算,才好挖坑让对方跳进去。狄仁杰盘膝坐在书案前,把那些纸卷分作三堆,一一理顺,尽量按口供时间顺序排列。

一堆主要是说明崇俨相关的。按李贤的坚持指控,先太子身亡之前,九仙阁阁主主动向东宫靠拢,先是献了好多祥瑞符谶,又为李弘驱邪治病,进丹炼气,最终得到先太子信任。

薨逝那晚,也是明崇俨算出来的“宜求子”的大好日子。先太子特召他入寝殿,为太子夫妇的食水床衾摆布作法。先太子还曾服食明崇俨所进丹药……结果出了这么大的祸,明崇俨岂能抽身事外?

所以李弘暴亡的消息一传出合璧宫,李贤闻讯赶来,立刻就叫人拿下明崇俨,送到内侍省秘牢里关押。狄仁杰当时是不在场,他后来听人说,明崇俨自始至终都很配合李贤的失态举措,镇定自若,毫无反抗。

他被短暂关押期间,所述的口供记录,也送到了狄仁杰这里来。除了那些神神秘秘的“我命中要有此一劫”“二郎脱去心障才能修成正果”“我不必以法术遁狱自有人来开脱”之类言语,比较有用的,在狄仁杰看来,也就三句:

“我在东宫诸般施法进药,皆是遵先太子之命,毫无逾越。种种风险,也均事先向太子告知,且下过规劝,无奈殿下不听,那也是他的劫数,非人力所能改变。”

“储君体虚气弱,不能存精,渊涸泉竭,命中无子。强逆天道,凿通九窍,是以天地崩,四海澜,经脉俱断,血沸如浆,无计挽回,至有此大变。”

“那晚天象,本是‘五星连珠归一’,精华聚拢,所以崇俨判定宜于求子。但五星连珠,又可解为多种恶意仇忿齐结刺杀。先太子薨逝的因由,怕是不那么容易查清楚呢。”

别的不说,李弘死前,吃了明崇俨进献的丹药,这无疑问,他自己都承认。

狄仁杰就进了西苑的九仙阁——仿照长安大明宫里那座,为明崇俨专造的阁楼——去查问丹药实物。当时明崇俨已经出狱去给李弘选陵址去了,但他交代阁中的两个随侍僮儿,将相关文牒物证清理封存,又嘱咐言语回话,十分清楚,好似他已经在哪里先看过一遍这番行动似的。

九仙阁里的各色丹药,有满满一柜,炼丹的药材则堆满几层楼。李弘曾经服用过的几种丹药,明崇俨分别封在几个银匣里,贴了有他亲笔花押的封条。狄仁杰出示敕符,揭开封条,一一尝过那几种丹药,道僮并将配方和效用也都告诉他。

前几种丹药,多是祛邪去虚、益气补中的寻常方子,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那种。最后拿出来的,是封在一个金罐里的红色药丸,道僮脸色略显紧张,告诉狄仁杰:

“这‘导引丹’,主要是房中滋阴助兴用的。”

“哦?”狄仁杰虽不意外,心内也抽搐了一下。他是没用过,但听过的相关故事案例着实不少,知道这玩意有多凶险,“明阁主还真大胆,居然敢向东宫进献这个?”

“狄使君有所不知。”道僮撇着嘴一笑,“这是我家仙师独有的方子,效用又好,又不至燥热赤延,在宫中朝里流传多少年了,从未出过差错。别说东宫了,就雍王府、英王府、周国公府,这些达官贵人,哪家没向我家仙师要过这丹药?以前荣国老夫人还在的时候,明师是按季往她老人家府里送药呢……你要说先太子体虚,不该用这个,那天皇从前也没少用,还不是好好的……”

另一个年纪大些的道僮过来喝住他,问狄仁杰还需要什么。狄仁杰只拿了这罐“导引丹”和配方药材出阁,到尚药局寻个稳重老医,交了给他,叫他仔细辨析这药物有无古怪。

老医鼓捣了几天,回复狄仁杰说就是正常**,应该没什么毒性,他家娘子还很喜欢……再后来明崇俨回洛阳,狄仁杰上门当面又问了他一回,明崇俨所说与道僮毫无二致,态度安闲,狄仁杰寻不出什么破绽。

明崇俨在偃师缑氏为李弘选了一处风水甚佳的葬地,离洛阳不远,回来禀报,天子赐号“恭陵”,命征发役夫筑掘。这差使办得干净利索,二圣对他都很满意,笼罩在明崇俨头上的“毒杀储君”嫌疑迷雾似也淡去了不少。

这一堆材料整理完,狄仁杰先放在一边,等有了新发现再行考虑。下一堆案牒,是武敏之相关的。

以他法官的思路来看,武敏之其实有点冤。李弘死时,他根本不在西苑里。

李贤指控武敏之想害他大哥,主要根据是合璧宫当夜有一个郭尚仪在场。而宫中多人也证实,当夜郭尚仪借口供佛献食,在庖厨里晃来晃去,离着要送给太子夫妇进用的食水很近,她完全有机会下毒。

但是太子出事以后,他和太子妃当夜吃过的食水都被封存,送到尚药局和太医署检验过两遍,均报没查出任何异状。李弘暴死,他妻子裴妃虽然惊吓颠狂,身体却没事……当然,也可能那毒药性状异常,吃进虚弱人体内,和吃进健壮人体内,引发的症状相差很大。

郭尚仪也被严审了几天,她咬牙抵死不认。天后看重的宫官,不奉敕不能动刑。后来食水检验结果出来,她下毒的嫌疑减轻,太平公主又出了点事——在自己宫室台阶上滑雪摔脱臼——天后认为还是郭尚仪能看得住自己那好动贪玩的幼女,命赦她回去“戴罪立功”了。

李贤咬定郭尚仪是听武敏之指使下毒,毒盐也是从武敏之手里拿到的,主要依据是二人素有奸情——这在皇室宫中几乎人尽皆知,连狄仁杰都听上官婉儿说过。

但郭尚仪原是武敏之外婆荣国夫人的家婢,杨老夫人家风如何,只看她先后将两个女儿和外孙女送上御床,就能猜知一二。所以武郭“有奸”,似乎挺……顺理成章的,不算什么大事。

李贤之前还一度坚持“因二人在昭陵宝国寺**,惹怒先帝,才降罚召走六骏”,后来案子越闹越大,长孙浪身份揭穿,这个指控也没什么人提起了。等到他大哥暴毙,他又忽然想起来这事。狄仁杰原也觉得他指控牵强,后从明崇俨处得到一个消息,才又重视起来。

明崇俨也不知是想甩脱自己嫌疑还是怎么着,狄仁杰一向他提到郭尚仪,他就主动说起一个疑点:“先太子身亡前几日,我在宫中见到郭尚仪,她曾问我,男子咽喉喑哑失声,可有什么调治方法或者治愈禁咒么?”

“男子咽喉喑哑失声?”狄仁杰一时不解。明崇俨解释:

“那些天,周国公受刑发高烧,听说咽喉肿痛失声了。”

就这么一句,之后明崇俨也不肯再说相关人事。狄仁杰又去问武敏之和他身边的人,都承认有高烧失声这么一回事,但武敏之当然矢口否认曾让郭尚仪替他去问明崇俨:

“阿郭入宫以后,我与她再没瓜葛。发烧上火又不是什么大病,服两剂御医给开的汤药就好了,我有必要辗转托人去问那装神弄鬼的术士?”

狄仁杰无法反驳这话,暂时搁起。他也问过郭尚仪,女官根本不承认自己曾向明崇俨问过那话……她只承认一件事:自己在绮云殿窗外听到裴妃尖叫之后,第一个冲进寝殿里,看到了前太子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可怖一幕。

随后就有大批宫婢宦官冲进来,所以这事她否认也没用。别的,她一概不应。狄仁杰再要逼问,郭尚仪就说“听到太平公主呼唤”,起身走了。

至少她还肯隔着屏风接受问话,狄仁杰叹气,把与武敏之相关的文牒也整理完放好。剩下的一堆数量最少,却最惹狄仁杰忧心。

这堆是关于太子妃裴氏的。

裴妃本人,仍然不能见外客。狄仁杰由上官婉儿陪同着,只能先询问裴妃身边婢侍和当夜也在合璧宫拜佛的她母姐等人。里面有一个裴家的侍娘,狄仁杰乍见吃了一惊,那竟是长武县的女牧尉索七娘。

都经大难,二人之前那点芥蒂也不放在心上了。胡姬脾性爽利,索七娘倒向狄仁杰和婉儿说了很多其他妇人不肯宣之于口的秘闻,也就是……先太子小夫妻的闺中隐私。

之前从别人的口供中,狄仁杰已猜到李弘的“隐疾”是什么。难得能有人从裴妃的立场去描述,索七娘甚至还讲了她如何教年轻的太子妃服侍丈夫,只可惜并不怎么成功。但……只是那样的吗?

“就是手法体技,没别的了?”狄仁杰进一步追问。索七娘咬定“只是这些”,但她语气有些犹豫温吞,脸上神色也不大自在。狄仁杰觉得她还有话瞒着没说,又努力询诱了几次,皆告失败。

如果能当面问一问裴妃,那刚出嫁的小娘子没见过多少世面,或者能露出些口风……存着这种希望,狄仁杰整理好最后一堆卷牒,窗外天已发白。

李弘生前做梦都想不到的、害死他的真凶,究竟会是谁?

狄仁杰实在太累,脑筋也转不动了。想着小睡一会儿再洗漱出门,没料到一睡就睡过头了。起身后去找阎庄,东宫和阎家在洛阳的宅院里都没踪影,阎家下人说家主一早就带人出门去了。

狄仁杰自己也还有一堆事要办,没法死等阎庄。二人前后一错,好几天没能见面。这天史元真——他已由雍王府卫队长升迁为东宫右卫率——带人来找他,说是听闻恭陵掘修地有些乱子,可能有人在阴谋诋毁先太子,史元真奉新太子贤之令,去实地看看怎么回事,问狄仁杰要不要同去。

恭陵是二圣指定为李弘修的陵寝,仿皇帝规制而略小。要是有人故意在那里作乱,的确可能和李弘的死因有关。狄仁杰答应下来,收拾收拾和史元真一行同上路。道上说话,才知道阎庄听闻那消息之后,立即动身,已经先一步去恭陵了。

“阎家令对先太子一片赤诚忠心,真没说的。”史元真喟叹,“他回洛阳以后,进东宫交接事务,眼圈总是红的,提到大郎就流泪。二郎几次想委他继续接任东宫家令,他都以叔父的孝推辞了。二郎却也不肯用别人替他,说是要等到他守孝期满再议……”

偃师缑氏在洛阳东南不足百里处,官道平坦,骑行一日即可来回。路上说说话,一行人进入刚划定的陵园,很快发觉局面不对。

他们听恭陵监传回的消息,是“有点小乱子”,但工地上黑压压一片聚集叫喊挥舞锄镐的丁夫,目测有上万人。寒风送过来的喊声大多听不清,少数几句飘进狄仁杰耳中:

“……这么冷天气,地都上冻,根本挖不开……”

“……成心折磨人呐……只会抽俺们鞭子,干不了就是干不了……”

“……管什么太子什么皇帝……没活路,反了吧……”

狄仁杰看一眼史元真,这大胡子将军也神色紧张。他只带了二十个卫士过来,虽然都是弓刀锋利的骑兵,可人马都没披甲,绝对抗不住与这么多人对战。

陵上倒还有些监工守卫,也都骑着马,立在闹事的役夫阵前与他们交涉。狄仁杰注意到当先一人双臂挥舞,说得慷慨激昂,还指着领头役夫的鼻子在骂,正是阎庄。

他暗叫不好,忙指给史元真看。史元真也说:“糟了,阎家令危险”,果见那帮役夫队伍蠢蠢欲动,大有一拥上前把阎庄等人踏成肉饼之势。

“狄公你在这里别动啊,要是不妙你就拨马先逃。”史元真撂下一句,带着手下卫士策马向前疾冲,大喊:“阎家令快过来——”

晚了。这边二十骑马蹄声骤起,尘土飞扬,声势如千军冲阵,却没能吓住对面上万暴动役夫。

无数石头砖瓦雨点般向他们丢掷过来,那些役夫大喊着向前直冲,棍棒起落,狄仁杰眼睁睁看着阎庄的身影在烟尘中被拉下马背,倒在潮水一样的人群和翻飞马蹄当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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